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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報告截止日前的炎熱午後,筆電不知怎地忽然罷工,一屋子室友束手無策,當下的我其實跟班上的同學不是很熟,即使成績不錯,打從高中我就清楚地知道,大學畢業後我想要工作,不要升學,恰巧我們的科系往上深造是常態,非常注重成績,號稱是圖書館熟客族群,他們勤奮念書,而我瘋狂玩樂,這條叉路從此愈走愈遠,班上的活動,我幾乎不參加,成天忙著打工跟社團,三不五時蹬著高跟鞋往台北跑,我知道他們是誰,他們也認得我,能真說上話,要算是這一群同樣不愛念書的室友,一個打算一畢業就考公職,一個不怎麼聽課念書卻總是名列前茅,剩下的那一個處於熱戀期,書裡的東西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。

「找勳哥吧?」公職室友提議:「不熟沒關係,他人很好的,要不然送修報告應該來不及交出去。」

大概就是一夥人出去吃過幾次飯的那種交情,勳哥是系上有名的好人,雖然覺得這樣忽然把人叫來不太好,可是我其實也不知道還有誰可以求救。

「不然這樣,我知道他喜歡喝什麼,我們叫外送吧?這樣有沒有好一點?聊表謝意阿!」

勳哥倒是很乾脆地來了,三兩下電腦就恢復了正常運作,我遞給他一杯芒果青,跟他說謝謝,他猶豫了一下,神色僵硬地接過手,黑色粗框眼鏡下的小眼睛看起來有些怒意。

這是個瘦小皮膚黝黑的商科男生,家境清寒,打了三個工貼補生活費,所以上課的時候永遠昏昏欲睡,雖然不熟,但我喜歡他的個性,大夥兒出去吃飯的時候,他即使阮囊羞澀卻是一塊錢都沒少付過,講話黏黏地,每個音都不太清楚,可是內容爽朗卻充滿善意的。

可是他似乎不高興了,我看著他,有些不知所措。

「關係是平常培養的,不是交換來的。」他晃了下飲料:「你也該出現一下。」。

記得當時心裡有些委屈,這輩子第一次拜託不熟的男生幫忙,結果變成不等價的蓄意利用,但或許他只是覺得我這樣獨來獨往不是辦法,好心提點我一下,忘了後來怎麼收場的,我依舊在班上維持一樣的能見度,大夥兒還是偶爾夜騎夜唱,他還是一樣樂於助人,交情依然只是那樣,只是我再也沒有輕易拜託過人家。

再聽到他消息的時候,是五年後的同學會。

勳哥進了一家很操勞的小型公司,員工不到二十個人,離職率動輒三分之一。

長期的久坐跟飲食不正常讓他胖了十幾公斤,他不打網球了,LINE上面的照片是一個白嫩的胖子,他還是很善良很樂於助人,即使工作辛苦,他總是可以在檔案照裡疲憊地笑著。

「你怎麼能在那種地方待三年阿?」一個同學大力拍著他的肩膀:「每天一、兩點下班,薪水還這麼低,不值得啦!」

但我們都清楚,如果沒有人脈,在這個講究在學成績或證照的行業,勳哥得拿到其中一樣,才能扭轉命運,而金融風暴剛過去,產業不景氣,不管公司規模,大多數人的薪水跟晉升都被冷凍了。

「那至少叫你staff分擔一點啊!她最近有沒有好一點啊?」

勳哥的staff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,聽說剛到公司一個禮拜,就對著滿桌券宗掉眼淚,嚷嚷:「我要離職,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對我!」

實情是那個年代那個行業完全適用那句玩笑話:「女人當男人用,男人當畜牲用。」學長姐的時代,在這個行業裡只要進特定幾家龍頭公司,至少薪水跟獎金漲幅規規矩矩,可惜產業持續走下坡,這個女孩子還比我們晚生了幾年。

老闆不是針對她,是這個世代對年輕人太過苛刻。

人手不夠的情況下,多一個人是一個人,不管那個人究竟能不能勝任,於是勳哥把她當工讀雜役使喚,一個人默默地做了將近兩個人的工作。

女孩子每天五點下班,十點上班,卻依然無精打采。

撇開遲到早退不談,女孩子對勳哥的態度還算好的,她說她其實不介意加班,可是她看不到辛苦奮鬥的未來,如果已經知道就這樣辛苦十年都不一定有好下場,她連要自己準時上班都沒有動力。

也許她抗議得是整個大環境,低薪高工時,老闆說你們沒有經驗,要感謝公司給你們這樣的機會歷練,而且大家都是任勞任怨這樣過來的,你們憑什麼有特權?薪水比較低?好好做,以後會加薪的!

「你知道上個月有一天,她到下午兩點半都沒出現,我還在想是不是前一天加班加太晚,起不來」他喝了口啤酒,「後來仔細一想,靠!加班的是我啊?她五點多就走了。」

大家哄堂大笑。

「後來咧?」

「她說她肚子痛。」

「他就是個濫好人阿!他後來還打電話問那個女的要不要幫她買藥跟晚餐送過去。」有人插嘴。

「大家工作都很辛苦啊!我想說體諒人家一下,女生一個人在台北工作也不容易。唉!結果後來我發現她根本只是不想上班。」他無奈地說:「大家都叫我fire她,可是我沒人了,沒有staff,我連寄包裹都要自己處理,這種待遇跟工作強度,人根本找不進來。」

「那跟你老闆說,叫他們在沒找到適合人選的過渡期減少你的工作啊!不然你這樣不是辦法。」

勳哥幾乎全年無休,連春節都是初三進辦公室加班,去年好不容易有個空檔可以在案子結束以後清閒三個禮拜,他打算拿來整理檔案,結果經理叫他去支援另一組人。

勳哥試圖掙扎,問經理為什麼是他,同樣被壓榨地疲憊不堪的經理摘下眼鏡揉揉發眼睛:「你去我比較放心。」

另一組人用不專業的態度與工作成果在這個時代努力維持生活品質,但所謂的提早下班,也不過是晚上八、九點。

勳哥知道經理說的是實話,讓那組人去,難保經理跟自己未來在出包的時候得去收尾,至少現在他有三個星期的空檔,而未來收尾的自己可能已經正為自己的客戶焦頭爛額,那個時候去支援就更痛苦了。

可是他很累,他的staff不算人頭,他覺得自己被榨乾地一點都不剩,他只想好好睡覺,也許陪家人出去走走,也許打打電動踏踏街,而且他應該好好進修一下,知識技術一直在翻新,這幾年下來唸書時代累積的紅利已經所剩無幾,很多東西,他是硬著頭皮在做,想在一堆錯誤的前人資料裡學會正確的SOP真的很難,公司的教育進修時間都被他拿來加班趕工了,他得上課。

這不是他的錯,可是也不是經理的錯,他對他很好,大家都是無可奈何。

他打算飛去上海三個禮拜,而出差的時候,VPN是所有人的噩夢,勳哥必須連回公司資料庫查詢資料,查看信件,可是大陸那家公司的IT環境會讓他的效率減半,他大概又得加班了。

大家紛紛幫他出主意,有些讓他強硬拒絕,有人讓他請經理派別人去,他去支援別人在台灣的工作,至少沒這麼苦命;還有一個人說,你應該去的,公司會記得你的功勞跟苦勞,以後比較容易升官。

後來,勳哥低調地住院了,他臉色發白地昏倒,被家人押去檢查以後,病名有些長,他說,總之醫生說是心臟病,說是先天已經有些小問題,後天又過於操勞。

「在這間小公司累積多一點資歷以後,應該會比較好跳槽,以後就不會這麼辛苦了。」他樂觀地說。

勳哥進進出出了幾次,後來臉書上面忽然有人發了一篇RIP悼念匿名親友,同學們無比驚愕,卻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悲愴感。

那一年,勳哥才三十二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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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,謹以這篇文章紀念兩位早夭的朋友。

有人說,自由不是能做什麼,而是能不做什麼,所以我們工作,財務自由了,我們也就自由了,真的是這樣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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